2017年03月28日08:30 来源:《工人日报》
3月21日,西安春寒料峭。嫩黄的迎春花、不知名的小花野草,给航天科技四院7416厂三车间药面整形组周围的重重小山丘披上生机。
“哇,你们在花园里工作!”造访者无不惊喜。“那是防爆墙……”刹那间,空气中多了一份凝重。
这是一种刀尖上的工作。组长徐立平就在这里朝朝暮暮30年,用汗水和智慧、勇气和毅力,为国铸剑——给导弹、火箭的火药“做手术”。
“最近正在学习机械整形,它对批量、简单的整形效率很高,但细微之处、复杂整形还得靠手工。”说话间,徐立平那双灵巧而有力的手随之翻动起来。
刀尖上的舞者
火药需要整形?是的。导弹、火箭飞行靠的是装满燃料的柱体即火箭发动机控制燃烧产生的动力。航天科技四院生产的发动机用的是固体燃料,刚灌入时为糊状,固化后形成一个自然的平面,这个平面必须铲除多余的部分,经过细致入微的修整,达到特定尺寸、形状和平滑度,以保证精准燃烧、推动弹箭准确飞行。
徐立平就是为这个药面整形的人。
第一面,火药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那是1987年,他技校毕业刚参加工作,脑子里还装着制造导弹、火箭的英武,师傅带他去看废药销毁。“一小堆不起眼的废药,放在专门的地方,远远点火,轰地一下,声音很大,火光很亮,我被震撼住了。”
师傅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他跟火药打交道有多么危险。进一步了解,徐立平才知道这个工作本身就是个危险,时时处处、毫厘之间都绝对不能马虎。“火药韧性很强,有点像橡胶,里面含有粗糙的颗粒,整形是用金属刀具切削,必须防止与金属外壳碰撞、摩擦,就连刀与火药的摩擦都要小心翼翼,一个火星甚至静电都后果不堪设想。”
不光是生命安全要求慎之又慎,生产的不可逆也决定了整形时必须如履薄冰。“因为药与药之间不能有缝隙,否则火药不能按照预定走向燃烧,发动机就很有可能偏离轨道乃至爆炸。这就要求修到最后的面必须刀刀一步到位,哪怕有一刀铲过了整个药都得报废。”
手中刀艺系着生命,这根弦从此始终紧绷在徐立平的脑海中。为了练好手、用好刀,他在模拟的橡胶小试件上反复练习。随着试件平整度越来越高,手上的感觉也越来越细,他终于找到了“唯我”的作业状态。回头一看,已过去一年,练坏的刀具超过30把。
有天晚上,他跟着师傅来到生产车间的地坑里。师傅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天你上吧。”这可是真家伙!之前要么是在小件上练,要么是站在旁边看师傅修。师傅这句话,他期待已久。经年磨刀一朝试,这让他兴奋;长长的柱体装满火药不怒自威,又让他紧张。他屏住呼吸,一刀下去,锋利的钢刀平稳地推过,薄薄的废料在刃前卷起,光滑的药面一点一点连成了片。铲到药面接近划线时,一直在旁盯着看的师傅说:“还行。”粗整形过关。
然后,继续练习、磨刀、粗整形。又一年过去,细整形过关,徐立平成为一名真正的“药面修理工”。
不过,火药整形这一特殊工种,出师后并不能一劳永逸。“我们三天不干就手生,手上没了感觉,就干不了。所以,要么在干活,要么在为干活做准备,就是练手和磨刀。”
30年来,徐立平就一直在重复这样的工作。在别人眼里,何其枯燥,他却说,修理东西嘛,挺有意思的;别人觉得何其危险,他说,是很危险,但掌握了规律和技能,它又是安全的。
现在,徐立平的那双匠人巧手,能够凭手感把药面整形的误差,从允许的0.5毫米提高到0.2毫米。就是说,他一刀下去,可以铲出一张纸来。经他手整形的产品,保持了100%的合格率。
在国家大阅兵中展示的战略导弹等国之重器,有他的手艺。而他最得意的,是神舟系列飞船逃逸舱的发动机,药面整形全出自他和工友的双手。“不过,每次观看神舟飞船的发射,都有一点怪怪的紧张,既担心它派上用场(意味着发射失败),又有一丝遗憾它没派上用场。”他说。
他有“金刚钻”
航天科技四院“徐立平技能大师工作室”有一个展柜,陈列着一排排奇形怪状的刀具,长短粗细,宽窄平圆,曲直折拐。其中一个最奇怪的,上面是一个十字杠杆,下面一个金属桶里装着复杂的结构,怎么看都不像刀。可它偏偏是药面整形的刀中之王。
随着技术的发展,固体发动机燃料的能量越来越高,危险性也随之不断提高。专家形象地说:“用一个小钢球,顺着药面滚上半米,高敏感的火药就会被引燃。”如何确保安全、提高工作效率,是徐立平长期面对的挑战。
有一年,一位工友因刀具碰到金属壳体产生火花,瞬间引燃火药,不幸当场牺牲。这件事给了徐立平和伙伴们极大的触动。死亡面前,没有人不感到痛心和恐惧。告慰死者,战胜恐惧,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针对不同型号的发动机药面,研制新的适用刀具。
徐立平从生活中找到了灵感。“偶然看到孩子用削皮机削苹果,苹果削得又好又快,削下的果皮薄而均匀,这正是我们许多药面整形需要的。”
不过,从灵感到成型工具,需要漫长的过程。思考,设计,加工,实验,修改……工匠的聪明精巧在其中翻腾激荡,徐立平进入了那种不破难关茶饭不香的“临界状态”,常常从工作台上一抬头,发现车间里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窗外则漆黑一片。不知过去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削苹果机的灵感终于凝成了航天科技四院的第一个半自动化整形专用刀具。
“传统的刀具是刀刃加手柄,此刀是把刀刃装在一个桶状结构里,与一个手摇杠杆结合,避免了普通刀具易磕碰壳体的问题,而且是半自动的,现在成为整形常用刀具。”
投入使用后,特定部位整形的安全隐患得到彻底消除,同时生产效率大大提升。企业和有关方面特别命名它为“立平刀”,成为企业迄今以人名命名的两个发明之一。
实际上,徐立平在工作中发明的刀具有几十种之多,都是多年来一直广泛使用的药面整形“金刚钻”,其中两项获国家专利。“我们永远都是边干边发明,一个新型号出来,拿刀过去铲,一看有些地方不合适,就要动脑筋做新的工具。”徐立平认为这很普通。
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给徐立平打开了另一扇广阔的安全之门:引入数控技术,实现远程操作,尽量让人远离火药堆。
这是一座更难攀登的高峰。企业引进了数控整形机,然而怎样用于火药整形?如何解决高速旋转的刀面与药面的强烈摩擦?
安装、调试、实验,徐立平“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台设备,先后进行了20余项改进。在最核心的整形程序编制中,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在一个多月的“临界状态”中,从死记硬背代码符号,到熟练编程、操控的。也无法知道,他是通过怎样的反复在假药上试验来驯服数控整形机的。
终于有一天,“真刀实枪”的验证开始了。那天,班组员工早早来到工房做着准备工作:发动机安装到位、刀具装卡到位、程序输入三岗检验……当现场指挥发出“启动”指令的一瞬,人们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远程监控显示屏:飞速旋转的刀具,缓缓逼近药面,刚一接触,车出的药条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渐渐地,一个漂亮、规整的整形端面扩大、再扩大;十多分钟后,一个完整的整形药面呈现出来。
现场的人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互相道喜。这项技术的成功应用,填补了行业空白,堪称火药整形史上划时代的进步。
“目前,我们已实现了数十种导弹发动机的数控整形技术应用,对80%以上的型号整形实现了远程操作。”徐立平说。
“不是我,是我们”
采访徐立平,有一个深刻印象,即每到关键处,只要记者提问你怎样怎样,他总是顿一下,然后郑重其事纠正说:“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大多是指他的班组。有时也听得出来,指的是航天科技四院,甚至包括他的家人。
班组连他,共26人,最小的22岁,都是他的徒弟或徒孙。
韩朔现在已是班组里的骨干,早就当师傅带徒弟了,说起当初给徐立平当徒弟,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师傅的严厉。“每天练到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师傅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行,重来!’”当初多少有点情绪,但不久韩朔就懂了,那种严厉、严格是对自己、对企业和国家最大的负责。“现在体会就更深了,我对徒弟也是这么要求的。”
26岁的尹晨光,是徐立平徒弟的徒弟。2013年尹晨光刚参加工作时,徐立平按照惯例自己先带一个月。但徐立平并不马上教干活,而是让他跟着当辅助,学习培养安全习惯:戴安全手镯防静电、及时清理废药防止隐患、进入工房要打开大门以防万一……“都是看似很小的细节,但徐师说,必须先养成安全习惯,然后才有资格学习干活。”
时间久了,徐立平留给大家不苟言笑的第一印象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一起郊游、一起吃烧烤分析质量创新、一起张罗徒弟婚礼的“徐哥”。几乎每个春节,徐立平都和妻子认真准备一番,把班组成员全都请到家里,每人做一道拿手菜,在这个父母、妻子乃至兄弟姐妹都是航天职工的“世家”里,来个班组大团圆。
让这个班组拧成一股绳的,更关键的是在危险、困难、任务面前,徐立平总是第一个冲上去。
一次,一台国家重点型号发动机出现脱粘,为查明原因,专家组艰难决定:就地挖药。
挖药!平时的整形,人们形容那是站在火药堆上;而要挖开已经装填好的推进剂,则是钻进烈性火炸药的“芯”里。这简直就是玩命!然而这是国家利益,没有一个人退缩。航天科技四院号令组织突击队,当时尚年轻的徐立平报名参战。
挖药行动开始了,在推进剂的“芯”里,高度活性的火炸药散发着浓烈而刺鼻的气味,狭小的空间只允许半躺或半跪着操作。为防止摩擦起火,队员们只能用木铲或铜铲小心翼翼地铲,每铲最多只能挖四五克。刺鼻!缺氧!高度紧张!每人每次只能干10分钟。作为最年轻的突击队员,徐立平每次进去总要多坚持几分钟,好让师傅们多缓一阵儿。
就这样,连续两个多月,徐立平和师傅们凭着超人的意志,蚂蚁啃大象,挖出300多公斤推进药,帮助专家组找到了故障原因,确保了发动机的研制成功。“当时,在里面除了铲药的沙沙声,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其实最难忍受的是心底的那份恐惧。”徐立平对此终生难忘。
当年成追忆,那份大国工匠的担当今天也未丝毫退减,已成为激励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的精神资源。(记者 毛浓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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