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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田有座彭德怀峰

梁 衡

2015年07月06日15:46   来源:人民网-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太行山孕育了八路军,孕育了彭德怀这样的英雄。英雄替天行道,天地就来为英雄造像扬名

彭德怀元帅生前不喜照像,一生留下的照片不多,但有一幅特别经典。那是他指挥百团大战时,身先士卒,在距敌只有500米的交通壕里,双手举着望远镜瞭望敌情,神清气定,巍然如山。我每每翻阅有关彭总的书籍、资料时,总能遇到这幅照片。但是,当我在天地之间,在群山峻岒中又发现这幅杰作时,一时更惊得目瞪口呆。

去年秋,我有事去山西,办完正事,想了却一个心愿,就到左权县参观八路军总部旧址。抗战八年,八路军总部共转移驻地80次,但驻扎时间最长的是在左权县麻田镇,前后两次共四年,1457天。彭德怀作为前线最高首长在这里指挥了最艰苦阶段的抗战。这是一块群山怀抱的小平原,中间有清漳河水流过,可种麦、种稻,还可养鱼、栽藕。这在北方的太行山深处,真是天赐福地。那天我们是上午进山的,一路上脑子里总是想着电影里、书上见过的那些艰难岁月。车子刚拐过一个山口,突然迎面扑来了一座山峰,主人指着说:“快看!”看到了什么?一个巨大的身影,一整座山峰就是一个人。这时车子也停了,我们立即跳下车,“天啊!这不是彭总吗?”这整座山就是彭德怀那张经典照的剪影,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参观完总部旧址,我们还从原路返回,不由在彭总峰前又停了下来,留恋再三,不忍离去。刚才参观时陈列室里将彭总的真人照与这张山影照叠放在一起,两两相似,几乎是原图放大,看者无不叫绝。彭德怀死后无碑、无坟,甚至骨灰都不许用真名,不许存放北京。但在这太行深处,在八路军总部旧址附近却悄悄地长出一座彭德怀峰。难道这是天意?

抗日战争已经胜利70年了,当年的战场现在已是荷花连连,藕香鱼肥。当年的一颗种子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当年的孩子都成了古稀老人,但是彭总却是还一点没有变。你看他紧锁着眉头,似有所思;微弯的肩背,永在负重;一双粗壮的手臂,举着望远镜,像是架起了整个天空。他栉风沐雨,柱天立地,整个身子与大山已经化为一体。彭总,你还在瞭望什么,思索什么?

他在望着山的那边,硝烟从他的眼前慢慢飘过,他在企求和平,盼望安宁。彭总鞍马一生,凡中国革命最苦、最危险的时刻都有他的身影。土地革命时,王明路线的错误使根据地损失殆尽。他气得大骂:“崽卖爷田不心痛。”长征进入陕北,敌骑兵尾追不舍,他在吴起镇布阵,一刀砍掉了这个尾巴。这有点像张飞一声喝断当阳桥。毛兴奋地送诗给他:“山高路险沟深,骑兵任你纵横,谁敢横枪勒马,惟我彭大将军。”抗战8年他一直在八路军总部工作。1940敌疯狂“扫荡”,华北根据地缩小,最困难时只剩下平顺和偏关两个县城。他毅然发起“百团大战”,一战消灭日伪三万余,收复并巩固县城26座。毛泽东高兴地来电:“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象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组织一两次?”解放战争,转战陕北,彭率两万五千人与胡宗南的24万大军周旋,敌我军力十比一。半年中四战四捷歼敌过半,活捉了五个师、旅长。你看他指挥大战时何等镇定。他的副手习仲勋事后在《彭总在西北战场》中有这样一段回忆:

蟠龙镇战斗之前,敌人主力部队排成长宽几十里的方阵,铺天盖地向北扑去。而我军指挥机关就驻扎在这“方阵”中的一个小山沟里。我们头顶四面八方都有狂呼乱叫的敌人,大家都很紧张,人人都持枪在手。侦察员和参谋们不断送来十万火急报告,我焦灼地在窑洞里来回走动。而彭总却若无其事地躺在我身边的炕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马上要发起的战斗怎么打。敌人刚从头顶上过去,他立刻跳下炕。喊一声:蟠龙!就率领全军直扑蟠龙镇……

建国后,别人都解甲归田了,他又挂帅出征打了一场朝鲜战争。在彭总的大半生里,眼前总是过不尽的硝烟。就在他临去世前的几年,中国大地上又起文革之乱。而这时他却成了“革命”的对象,成了造反派手中的“战俘”。他在铁窗中愤怒地以头撞墙,无奈地望着外面打、砸、抢的硝烟,听着大喇叭里的狂喊,郁郁地离开了人世。

他在望着远处的村庄,白云从眼前飘过,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藕田。他还在关心民生,不知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彭德怀穷苦出身,13岁下窑挖煤,15岁当堤工挑泥,18岁吃粮当兵。他一生总是念着百姓的苦。八路军总部驻麻田四年,正是中国抗战史上黎明前的黑暗。军队浴血奋战,百姓苦苦支撑。为什么发动百团大战,彭自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敌步步压廹,根据地已缩小成来回拉锯的游击区,百姓要负担敌我两头的供应,已经无法生存。他奋起一战痛歼日伪,根据地重见明朗的天,老百姓又过上正常的日子。1942年北方大旱,紧邻的国统区河南饿殍遍野,山西根据地却无一人饿死。彭令机关每人每天节约二两粮,救济灾民。军队开荒种地,任务到人,就连军马也要下地。警卫员不忍心用他的马去拉犁,他说:“我都要下地,我的马还能搞特殊?”春荒难熬,他命令部队不得与民争食,附近山上的野菜一苗不许动,部队渡荒只可捋树叶、扒树皮。他带领战士筑坝引渠,为百姓浇地,又垒石架桥,方便百姓出行。1979年,文革刚结束不久,麻田村的一位老房东到北京看望当年曾住麻田的一个老干部,一见面就说:“你还没死呀?” 这位同志以为是说他文革大难不死,便答:“活得好呢。”不想老房东大怒:“我以为你们都死光了呢?”对方问:“什么意思?”房东说:“没有死光?老彭挨整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

麻田人没有忘记彭总,中国的老百姓没有忘记彭总。是他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说出了大跃进带来的经济危机,说出了人民公社让百姓饿肚子,才被打成反党分子,从此就再也没有翻身。夫人说:“你是国防部长,这些经济上的事哪用你来管?”他说:“我是政治局委员,不能不管百姓死活。”他一个军队的元帅,到基层视察却总要到百姓家里掀掀缸盖,摸摸炕席,问问吃穿。1958回家乡调查,听说有亩产万斤高产田,他不信,连夜打着手电到地里数秧苗。去看公共食堂,他用勺子在大锅里搅了一圈,一锅青菜汤,他说这食堂散了吧。就这样,他为民请命,丢掉了政治生命直至肉体生命。

秋凉如水,残阳如血。他颤抖的手臂好像就要托不动这个沉重的望远镜了。太行山和湘江相隔万里,他在遥望家乡,想亲人何时能团圆,也愿天下家庭都幸福。彭德怀政治上不顺,生活中也是一个苦命人,父母早亡,两个弟弟是最近的亲人。但是,1940年10月,就他正举镜望敌,指挥百团大战时,国民党发动二次反共高潮,血洗了他在湘潭的家,枪杀了他的两个弟弟,弟媳重伤,侄子们逃亡在外。他的结发妻子成了“匪属”,亡命他乡,后只好嫁人。1938年彭德怀与浦安修结婚,这对患难夫妻在炮火中不知几过生死关。1942年5月的大扫荡是最危险的一次,麻田撤退,我后方机关被打散,损失惨重。左权副参谋长牺牲。溥安修死里逃生,彭在事后集合队伍,清点人数时才意外地发现她还活着。但就是这样的患难夫妻在1959年后的“反右倾”政治高压下,妻子提出离婚。彭一人在孤苦中走完挨批斗、坐牢和病痛折磨的最后历程。彭无子女,格外爱怜两个弟弟留下的遗孤。1949年一进城就把六个衣食无着的孩子全接到北京上学。6月他在北京饭店开会,利用一个周末,把他们接来,这是他和侄儿们的第一次见面。警卫员要去订个房间,他说不要增加国家负担。就和孩子们在地毯上打地铺,一晚上他看着这六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又给那个掖掖被子。十年后,他庐山受难,为不使亲人受牵连,他断然不许孩子们再来看他。但侄儿们还是未能免祸,被下放、批斗、围攻,赶出北京。他那两任早已离异的妻子,也被无数次地批斗。他在吴家花园被软禁的日子,不但亲人被隔绝,就连老战友也不能再见面,一位老部下知道他每天要出来散步,便守在进出的路上,希望能远远看上一眼。为免株连,他发现后立即转身。文革前安排他到成都工作,他意外地知道老部下、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住在成都,便乘夜色去访,但走到楼下,犹豫再三,又折返回来。他不愿因自己再牵连任何人。他是一个最重亲朋感情的人,但在他身上,这种天赋之爱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一空。

抗日战争的胜利是近代史上中华民族第一次洗却屈辱,扬眉吐气。国家民族摆脱了屈辱,作为八路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却在无尽的屈辱中忍受折磨。在文革蒙难的国家领导人中,彭德怀是最冤最苦的一个。虽然他像张闻天一样,同被打成反党分子,死后又都不许用真名,但张在晚年被发配外地,远离政治旋涡,还算平静;虽然他像刘少奇一样被百般折磨而死,但刘身后还有子女为其争公平;虽然他像周总理一样没有子女,但周还有一个坚强的妻子陪伴终生。十帅之中,他是经历战争、战役、战斗最多的一个,也是挨自己人的批判、斗争和拳打脚踢最多的一个。生前他被比做海瑞来批判,其实他只有在耿直这一点上像海瑞,他更像岳飞、于谦、袁崇焕,是中国历史上功劳最大却下场最惨的一类功臣。

秋风夕阳中我静静地伫望着这座彭德怀峰。中国大地上有无数的名山,名山里有无数象形的山峰。但怎么正好就在彭总冒着炮火手举望远镜指挥战斗的地方,长出了这样一座举镜远望的彭德怀峰?太行山孕育了八路军,孕育了彭德怀这样的英雄。英雄替天行道,天地就来为英雄造像扬名。

彭总不死,他在望世界,望后人,他还在望穿秋水,求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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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金雪、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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