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路局招警。李局，准確地說——李副局長，想躲得越遠越好。遠點兒，清靜。可是，越想躲，越是躲不掉。像是濕手粘面粉，越抖落越粘乎。

老婆娘家那頭，大舅哥的二小子，大學畢業眼瞅著快一年了，始終沒鬧個好營生，開始是大舅哥放下話來，說守著這麼親、這麼硬氣的姑夫，孩子的事由兒也就不指望旁的什麼人了。接下來就是老婆隔三岔五地“枕邊風”，局裡招警的信兒撒出去以后，二小子干脆搬李局家裡住下了。

幾個要好的老同學，腳跟腳兒地打來電話。兩個同學干脆闖到辦公室，有個家伙更能整景兒，居然把二十年前的筆記本翻騰出來，泛黃的紙頁子上面，狼掏了似的寫著“苟富貴，勿相忘！！！”那三個碩大的感嘆號讓他記起來了，那是畢業前他劃拉上去的。老同學一邊罵公安局衙門口大、門忒難進，一邊遞煙：“這本子、這幾個字要是擱你們行話來講，應當算是鐵証如山了吧。李大局長，我可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就這麼一個侄兒！”

李局是老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這當口兒，老局長啥話沒說，老局長的老伴挂過一次電話：“你們幾個，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忠誠可靠，有魄力，有辦法……你是知道的，我們不主張老三接班當警察，當警察就意味著奉獻，意味著犧牲，我們已經奉獻一輩子了。可是，這孩子就認准這條道了，你說咋辦？為這個，我們老兩口有好幾天睡不好覺了。你能不能抽空來家裡一趟，幫我們勸勸他？實在不行，就幫助運作一下吧。”

那幾個礦山老板更招人煩，走馬燈似地往辦公室或是家裡鑽，跟個蒼蠅似的，今天趕走了明天又來了。來了，彎子都懶得繞，先是裝幀精美的孩子簡歷，接著就是各式各樣的包，撂下就走。無論是簡歷還是包，他看都懶得看！不就是手上有幾個臭錢嗎？誰沒見過錢？他經手的案子，毒資、贓款，加到一起少說也有十幾個億了！他動過半點心思嗎？真是的！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不知哪個糊涂的主兒，將一捆現金扔進李局家的小院裡。李局老婆跟他開玩笑——聽說過天上掉餡餅的，現如今年景好了，直接掉人民幣了！這捆錢少說也有二十萬，還了局裡分房時欠下的飢荒，剛剛好。

李局有點起急：“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啊！”

“我不管。這錢我可以不要，飢荒慢慢還就是了。我哥的事，你可得上點心。為了你，我都快房頂扒門——六親不認了。這事你再不管，還讓不讓我回娘家了？”

李局瞪了瞪眼，他想搶白幾句。轉念一想，老婆的話也是事實。親戚朋友托門子找路子，求到他的門上，通融也好，網開一面也罷，沒有一次不是熱著臉來，冷著臉去。老婆好面兒，可是跟了他這個油鹽不進的黑臉包公，也隻能認“栽”了。只是六親不認那倒好了，現如今——整不好，還得落個忘恩負義的罵名，甚至成個孤家寡人，也未可知！李局這麼一想，就隻剩下苦笑。

李局鬧心的當口，民警老孫去逝了。老孫在大山深處一個警務室工作，那個警務室的任務非常簡單，就是守護一座鐵路橋。想當年，那座鐵路橋是這個城市通往省城、連接外面世界的主動脈，李局就是坐了火車，轟轟隆隆地從那座橋上經過，趕到省城上了警校，警校畢業后，又從那座橋上回到小城。他還恍惚記得，火車在經過那座鐵橋時，一個年輕的民警筆挺地立在橋頭，打著旗語，目送著火車離去。

李局再次見到老孫，應該是在六年前，一個勞模會上。主持人逐個宣讀獲獎民警的簡要事跡。然后是頒獎，接下來是民警發表獲獎感言。輪到李局頒獎了，他早早地離席，因為他聽出來了，那天目送他離開和回到小城的，應該就是這名大山深處的老民警。他甚至有幾分期待，像是迎接一位久違的兄長。他從禮儀小姐手中接過獎章，四下裡搜尋。台下，緩緩地——不對——是一瘸一拐地，走上來一位年邁的民警。開始，李局還是站在原地等他，后來，不知不覺地，他迎上前去，幾乎是攙扶著那名民警走到台前。那名民警顯然是很緊張，額頭上甚至有點冒汗。李局安慰他，別著急，慢慢走，時間有的是。老民警自責：這兩條老寒腿硬是不爭氣，耽誤大家伙兒功夫了。李局說，你應該提早花點功夫治一治。老民警說：原本，鐵路橋是主動脈，后來，高速路通了，過往的列車就少了，局裡警力緊張，道班警務室的警力就從三個減到兩個。后來，那個年輕的后生也調到城裡，就剩下他一個人。沒個功夫治病，挺一挺也就過來了。他鼻子一酸，趕緊側過臉去，把獎章給他戴上，將榮譽証書和鮮花交到他的手上。李局還記得，會后，他專門安排人，送老孫到城中心醫院診治。如今，再次聽到老孫的消息，已然是陰陽兩隔，他心裡挺不是滋味。

李局決定參加老孫的追悼會。追悼會就設在老孫的警務室。汽車行進在高速公路上，兩側是巍峨的大山，茂密的叢林，窗外清新的空氣，呼呼啦啦地直往車裡灌。李局的心緒從酸楚，沉痛，逐漸歸於平靜。到后來，他甚至在想，在這裡干一輩子，不光有遺憾，也有這兒的好處，最起碼的，心淨！

會后，李局見到了老孫的老伴。他問老人有啥要求。這既是慣例，也是他的心裡話。老人遲疑再三，還是說了：老孫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兒子。孩子挺爭氣，書一直念到大學畢業。只是畢業兩年多了，沒個門路，在家打短工過活。李局的心先是一緊，隨即鬆快了許多。

幾個月后，大山深處這個鐵路橋警務室迎來了它的新主人。附近村落的鄉親上山採藥在這裡小憩，驚奇地發現，這名帥氣的警官跟老孫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兩個人像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干活兒都是那麼樣的經心，一個樣兒地招人疼。